女儿帮妈妈写离婚协议 亲戚指责不孝

Connor 欧易中国 2025-09-01 1 0

女儿帮妈妈写离婚协议 亲戚指责不孝

图源东方IC

摘要:一位离婚律师告诉我们,越来越多的中老年夫妻办起了离婚手续。在她的观察里,这个年龄段的夫妻离婚存在一定的共性:他们大多熬到孩子高考或者上完大学,不再需要顾虑抚养问题,才决定结束一段不幸福的婚姻。“很多人还是子女领着来的。”

《2024婚姻家事法律服务业白皮书》 统计,在离婚诉讼案层面,2021年起,50岁以上人群的离婚率保持在10%以上,2024年占比达到15.3%。司法数据显示,全国离婚纠纷案中,超过70%由女性提出。

在舆论层面,中老年女性离婚通常需要面对更大的压力——她们会被亲近的人指责,“没事找事”“这么多年不都过了吗”;也有人被要求为子女考虑和忍耐。更现实的是,全职家庭主妇往往要面对离婚后的经济来源问题。

许多个案例里,坚定支持她们离婚的,通常是她们的女儿。不少年轻女性记录了自己帮母亲提出离婚申请的过程。她们因此被斥责“不孝”,也会被质问,为什么要主动拆散自己的家?不止一位女儿提到:我看到了妈妈的痛苦。她们无法背过身去。

文 | 李晓芳

编辑 | 王一然

不想忍的那一刻

妈妈提出要离婚那天,一切都很平常,和过去二十多年里的每一天一样,她早起,为全家人做饭,打理家务,迎接随时可能会到来的丈夫的责骂。

那是今年春节,“那个男人,”25岁的小楠迟疑着,最终避开了“爸爸”这个称呼,“又因为一些小事开始骂我妈。”小楠说,这是家里的常态,“他回家没有马上看到做好的饭,就要骂妈妈”。很多时候甚至没有缘由,“他讲两三句话,就会开口骂人,你和他沟通不了。”如果小楠和弟弟不在家,辱骂有时还会升级成暴力行为。

争吵过后,妈妈又一次和小楠说,自己想离婚。她的眼睛耷拉着,眼角有几条细细的皱纹。妈妈今年50岁,在许多人眼里,这是一个不该再“瞎折腾”的年纪。但小楠理解,妈妈只是不想再忍了,“她以前说那个男人如果不再骂她打她,还可以忍一忍,但是那个男人从来没有停过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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去年,妈妈第一次正式地提出自己想离婚,那天小楠上班住宿舍,第二天回家发现,妈妈又被他打了。当天,母女俩跑了一趟法院,咨询诉讼离婚的流程。

妈妈没怎么读过书,后续写诉状、递交材料大多需要小楠帮忙,“整个流程有点困难”,而去年小楠工作不顺,分不出太多时间和精力,“当时在法院妈妈就说要不算了。”小楠有些愧疚,“那段时间我没有特别替妈妈着想。”

当妈妈再一次提出离婚,小楠下定了决心,“今年一定要帮妈妈离。”她根据网上分享的离婚经验贴,搜索起诉书模板,花了半天时间帮妈妈写下一页诉状:“本人因长期遭受被告的家暴和语言恐吓攻击,导致双方感情彻底破裂多年……现依据相关法律法规,特向贵庭提起离婚诉讼,恳请贵庭依法公正裁决,准予我们离婚。”

过完年的第一天,她们骑着电动车到了法院,递交诉状,“我们都不想再忍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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对一些母亲来说,“忍不了了”像弹簧被压到最底部,反弹生活里所有的压力。刘佳的妈妈在58岁那年提出离婚,刘佳说,那天爸爸要出门钓鱼,妈妈下午也想出门找朋友散步,“我爸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,就不让我妈出去,打了我妈一巴掌,他自己承认还在厨房踹了我妈一脚。”

“我从小就很希望他俩赶紧离婚。”在刘佳的记忆里,爸爸脾气坏,时不时会对妈妈动手,“他的家庭暴力属于那种没来由的,不像有些人耍酒疯之类,他人很清醒,就是不讲理。”

几十年的婚姻里妈妈也不是没想过离婚,但每次动手后,爸爸一面在长辈面前态度诚恳,保证以后肯定不打人了,回到家就威胁妈妈,你要是敢跟我离婚,搞得我家破人亡,我就敢让你爸妈在这边也生活不下去。刘佳记得,最严重的一次,爸爸拎着菜刀去了姥姥家。

直到两年前,刘佳的姥爷去世,姥姥和姨妈们都离开了东北这座小城,“我妈没什么软肋了。”那次出门吵架风波过后,妈妈给刘佳打了个电话,表示受不了要离婚。刘佳表示支持,“我跟她说你先把东西收拾出来,先去我大姨那,或者上我这都行。”妈妈很快下定了决心,收拾好行李去了外地姨妈家。

“作为闺女,你要把这个家拆散吗?”

29岁的张天帮妈妈写过两次离婚协议书。一次是她主动的,她的爸爸在建筑工地干活,每年只在春节回家一趟,“只要一回来,两个人就会爆发争吵,闹着要离婚。”前年她替父母写好了离婚协议,“他们两个人之间没有爱,我觉得分开是一种解脱。”她叹了一口气,“但在他们看来,这可能是不太孝顺的表现。”她最终删除了那份离婚协议书。

今年过年期间,父母再次因为小事爆发矛盾,母亲主动提出离婚。重新在网上搜索模板时,张天的内心“很畅快”,“我觉得我妈终于想通了,我希望她能够开心。”她很快填好了模板,“我们家也没有什么财产可以分割,写起来其实挺简单。”

然而点击保存文档那一刻,她说,心里有点难过,“很微妙也很复杂,我觉得他们两个人分开更好,但那一下突然觉得这个家好像真的要散了。”

让她没想到的是,一位表姐却表现出了更强烈的反对情绪。知道张天的妈妈要离婚,表姐发来信息,指责妈妈这么大年纪闹离婚,面子上不好看;再者张天还没有结婚,父母离婚可能会对她的婚姻造成困扰。张天很伤心,很长一段时间里,表姐借住在自己家,妈妈对她很好,当第二个亲生女儿一样照顾。

可是当妈妈提出离婚,过往的感情就不存在了,她瞬间成了那个错误的、不体面的人。

被指责不体面的还有支持妈妈离婚的女儿。刘佳反复跟妈妈确认,是不是真的要离婚?“因为之前她出尔反尔的次数太多了。”每次都得到妈妈肯定的答复后,刘佳咨询流程,正式帮妈妈提起诉讼离婚。

等待父母离婚官司开庭期间,刘佳接到了姑姑的电话,刚接通,姑姑就在那头大声责骂,“作为闺女,你要把这个家给拆散吗?”刘佳也有点生气,反问,“什么叫我把这个家给拆散?”

姑姑拿自己的经历给刘佳做范例,说自己有一次和刘佳姑父干仗,也闹着离婚。但姑姑的儿子在电话里警告,要是敢离婚,你们俩以后我就谁也不管。姑姑说,她当时就吓得再也不敢提离婚这件事。

“我姑姑说,你怎么就不能学学你弟弟呢?我说你儿子这样对你,你觉得很自豪吗?”后来,联系不上妈妈的其他长辈们接连给刘佳打电话,中心意思都是她作为女儿,怎么能支持父母离婚,得帮忙多劝劝。“他们其实都知道我爸什么德行,又觉得如果我妈不管他了,他们就得接受我爸这个麻烦,没有人想接受他。”最后,刘佳屏蔽了他们的电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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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佳妈妈收到法院寄来的判决书。讲述者供图

小楠也记得亲戚们的施压,他们说要维持好一个美满的家庭,不然别人会看不起你的,“父母这边有任何情况,你以后怎么嫁人?”在小楠看来,“这不是打感情牌,是威胁牌。”

让小楠觉得讽刺的是,向法院递交离婚诉状那天,那个男人给妈妈发了一条威胁短信,“他说如果要离婚,他要把我妈给杀了,他再自杀。即使离成了,他在大街上碰到我妈,都要当场把我妈的头拧下来。”

她们被吓坏了,她们在南方一座小城生活,碰见熟人的概率不低。“第二天我就到处找律师,报警。”一位律师当场开始帮小楠申请人身安全保护令。

申请人身安全保护令需要小楠和弟弟作证,他们向法院提交了一系列证据,包括妈妈手机上收到的那条威胁短信,写下证词。案件材料寄给男方后,和小楠同龄的一位堂姐看到了材料,发来微信质问,“你为什么要这么做?他不是你爸爸吗?为什么要把这些证据提交给法院?”

小楠很困惑,“我不明白为什么她‘看不到’妈妈,反而不断维护一个施暴的人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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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楠妈妈提交的家暴证据。讲述者供图

看到她

长大的女儿看到了妈妈的痛苦。

回忆以前的家庭生活,小楠说,“更多的爱是妈妈给的。”妈妈进工厂做鞋子,后来又凑钱盘下一个小店铺,卖县城里时兴的服饰,挣了钱就给她和弟弟付学费、生活费。“从小到大,我们的大部分花销都是妈妈支出的,她一直在很努力地工作。”

但小楠也看到,妈妈努力维持的家似乎并不属于她。去年的一个晚上,那个男人又和妈妈吵了一架,最后把妈妈赶了出去,锁上家门。妈妈身上什么都没带,只能在门口等到深夜,直到一位和弟弟交好的邻居回家,才借了手机给弟弟打电话。“怎么会不支持她离开呢?”小楠声音很轻。

张天曾经对妈妈说,这个世界上你亲近的人里,可能只有我真心地希望你离婚。

亲戚们的反对有更现实的考量。张天的父母通过相亲认识,那时爸爸家里的经济条件比妈妈家好些,因此,尽管长辈觉得张天爸爸不太靠谱,还是坚持让两人结婚。

张天说,妈妈婚后一直是家庭主妇,包揽全部家务、照顾孩子,没有收入。今年年初两人闹离婚,起因是爸爸对妈妈打牌不满,觉得这是把他赚的钱白送出去,有一天当着牌友的面数落了妈妈一通,妈妈觉得委屈,闹起了离婚。

张天看到妈妈陷在传统模式里的痛苦,“我妈没有别的圈子,唯一爱好就是打打牌。”爸爸要么不回家,在家时对妈妈说的话通常也是指责,说她什么都干不好、乱花钱。这两年妈妈身体不好,爸爸没有关心,一直是张天带着妈妈去医院。妈妈在家里碰到不会摆弄的电器,找不到充电线,第一反应也是向张天求助。

很多时候,张天觉得自己不是在承担一个女儿的责任,而是在扮演半个丈夫。

她曾经几次劝妈妈出门工作,建立起自己的生活。父母从她初中开始,就已经分房了。爸爸一年回不了几次家,两个人之间谈不上有任何交流。她知道父亲曾经出轨,去年还在手机上和擦边主播聊些露骨内容。她想不通妈妈留在这段婚姻里的意义。

但有时候,张天也能理解妈妈,“感觉她像被驯化了一样。”她知道妈妈最羡慕自己的大伯母,大伯母也是家庭主妇,但大伯很能挣钱,大伯母看起来似乎从没操过心。“我妈52岁了,这么多年她一直接收的是这种模式,很难一下子改变想法,人都是有惰性的。”

朋友劝她,父母的关系绑定得太深,“不要想着帮你妈妈解脱了。”她明白这个道理,可是张天一直记得小时候,一次爸妈吵得很凶,她做了噩梦,在梦中哭着喊,我不想你们分开。妈妈过来安慰她。后来她会自责,“我妈是不是因为我这句话一直在忍?”长大后的张天想回头拉妈妈一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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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5岁的Coco一度觉得自己和妈妈的关系很“拧巴”。 她上大学时,妈妈的工作越来越好,而爸爸多年的欠债问题一直没能解决,“他们俩有点女强男弱”,爸爸的控制欲也愈发强烈,经常检查妈妈的手机,甚至会跟踪妈妈。一次妈妈晚归,Coco听着房里的爸爸借口发难,“我在门外一直拍门敲门,没有任何作用,只能听到那种粗暴的话语。”

那天之后,Coco建议妈妈离婚,但弟弟还在上小学,“我妈当时跟我说,他需要母亲。”Coco后来几乎不回家了,“我看到了妈妈的痛苦,但我做不了什么,我的无力感会非常强。”

她看着妈妈变得越来越急躁,“碰到一点小事,她会很着急地指责和埋怨你。大学放暑假我不怎么回家,她会直接打电话过来骂人。”Coco察觉到,“妈妈的怨气、我与妈妈的生活矛盾百分之九十源于她的婚姻生活。”

“她当时应该理解不到我为什么不想回家,她承受的不如意已经太多了,也没有精力能过问我的感受。”而在意识到没办法处理妈妈的痛苦后,Coco也选择了回避,“我当时的心理就是,我不想因为你们影响我自己。我们的母女关系里失去了沟通,彼此都不知道阻碍是什么。”

其实小时候,妈妈去过两次民政局,但每次到最后关头,妈妈说,“离婚了他们家会不会好好照顾孩子?小孩会不会受苦?”

那时Coco还在上初中,弟弟还小,家里长辈告诉她,作为孩子,你要去挽回自己的妈妈,不要让自己家庭破碎。她就对着妈妈大哭,哀求她赶紧回家,不要离婚。最终,妈妈两次都心软了,取消了离婚手续。

后来Coco读了社会学硕士,她反应过来,自己是不是无意中参与了对妈妈的“绑架”?在她的认知里,夫妻婚姻出现了问题,该想办法解决的是当事人,“但我在帮我爸承担他的责任,挽回他的妻子。”

去年9月,弟弟上了高中,妈妈不再担心有可能见不到孩子。而爸爸疑似涉及到刑事层面的犯错行为也成了最后一根稻草,46岁的妈妈再一次申请离婚,Coco第一个表示支持。

离婚不是完美结局

Coco说,爸爸找来亲戚们当说客,拖过了两个离婚冷静期。后来被迫无奈,她最终用爸爸恐惧的老年赡养问题,半“威胁”半劝说地让他同意签字离婚。

她在社交网络上分享了妈妈离婚后的新生活,剔除可能随时引发矛盾的因素后,电话里的妈妈不再急躁,遇到事反而情绪稳定地给出解决方法,并温柔地告诉她,没关系的。她更爱开玩笑了,也会耐心做一桌好吃的菜,邀请同事到家里做叉烧包。

有许多年轻女孩给她发来私信,询问帮妈妈离婚的经验,“很多甚至是高中生。”但Coco和她们说的最多的是,自己和妈妈的经历不可复制,离婚并不适用于所有人。

Coco的妈妈已经有稳定的经济来源,而许多家庭里,“妈妈们没有学历和技术,她们直接走出去太艰难。”Coco说,她不会一味地劝说女性出走,面对那些求助,她给出的建议通常是劝对方好好学习,找到工作,先独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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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楠的妈妈递交离婚诉状半个多月后,今年3月,法院组织了一次庭前调解。小楠说,男方几乎整个家族的人都来了,平时跟他们打招呼的伯伯和姑姑一下子就感觉不熟悉了,骂妈妈没事找事,强调绝对不会离婚。有人扑上来想打人,场面乱成了一锅粥。

最后是弟弟站了出来,骂了句脏话,护着妈妈。小楠说,当地宗族观念强,弟弟的行为被他们的大伯,也是家族的大家长视为一种背叛,恼怒地催男方签字离婚,“莫名其妙地就离了。”

签字后,男方催促小楠妈妈立刻将户口迁走。可是妈妈没有宅基地和自己的房子,也不能挂靠兄弟名下,“我外公外婆也去世了,妈妈根本没办法落户。”

派出所建议妈妈的户口继续留在男方户口本上,加上“非亲属”的标注,但对方不同意。小楠辗转打了很多电话,最后是市里的管理部门出了个办法,将妈妈的户口暂时放在当地的集体户口上。

最近,妈妈借钱凑了首付,买了一套小房子,终于将自己的户口独立出来。可这两年实体生意不好做,妈妈的服装店关闭了,如今还在休养,还没想好50岁的年纪可以从事哪些工作。弟弟还在上大学,尽管离婚协议上规定男方负责学费,但她们不敢保证男方会遵守协议。小楠说得无奈,“其实我们90%的问题都是缺钱引起的。”

但不论如何,离婚后,妈妈爱笑了许多,小楠觉得,这至少是一个好的开始。

婚姻的复杂也不仅是经济问题。张天印象中,帮父母预约离婚日程那天,是2025新年里最冷的一天。那个工作日她要上班,她给妈妈提前设置好导航,妈妈骑着电瓶车好不容易到了民政局,在门口徘徊,有位好心路人问她,你要到哪里去?

妈妈回来后告诉她,那一瞬间她觉得很羞耻,自己岁数那么大了,该怎么开口和别人说自己是去离婚的?她最终没有进民政局大门。

爸爸也没有去,张天后来查看行车记录仪,发现那天一大早,爸爸开车去了外婆家。晚上下班回家,张天看到大伯和大伯母也坐在自己家里,“两边的亲戚他都找了,我当时的想法就是,又是一个合家欢大团圆结局,又没离成。”

张天很失望,对爸爸,也是对妈妈,“我觉得他们两个成年人,为什么连自己的情感问题都没有办法解决?”

她觉得,如今家里每个人似乎都在维持着表面和平。妈妈说,离不离婚又能怎么样呢?离婚了你爸不给我钱,还过得更差。张天回答,我可以给你钱。妈妈过了一会才说,以后你结婚了,你的小家不要用钱吗?“那我就不结婚,结婚有什么好的?”张天反问。妈妈没有再说话。

张天没有再跟妈妈提离婚这件事,“我做出过努力了,他们两个人宁可彼此痛苦,还是要绑在一起,消耗自己。”婚姻里的损耗和情感太过复杂,张天开始接受,一刀切割其实是很难的事情,“我们只能保持现状。”

(应讲述者要求,除Coco外,文中人物为化名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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